月隙

胜过我见过爱过

 

【奉天逍遥】不是风动

《不是风动》

奉天逍遥合志本《执》解禁文 

画手:砚对溪华


“不就是一个名字的事,那就告诉你喽。”

“神、毓、逍、遥——小道长,我猜你是看上我了,对吗?”


那是怎样一个荒谬的梦啊。

——便是要再见一面,怎么可能让他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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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哇,白狐狸!”

“太少见了,别是什么快要修炼成精的狐仙啊。”

“嘴上说着狐仙,你还这么摸它?”君奉天抱着手臂,在一群小弟子身后说道。

那几只半根狐狸毛都没摸到的手在半空中纷纷一颤,悻悻地都给收了回去。小弟子们扭过头嘻嘻地笑着:“师兄,你看嘛。”

小弟子们在草堆前乖巧地让开一个口,好让君奉天也卡进来一看究竟。

真当发现了什么稀世的好宝贝呢。君奉天好气又好笑,瞪了一眼小师弟们彼此间乱瞟的眼色,也伸手拨开了一边的草叶——

还真是一个宝贝。一只通体毛发雪莹剔透的狐狸,稀罕如这六月天里突兀地掉落在青翠丛间的一捧雪团。狐狸蓬松的尾巴掩着自己的肚子,只管安适地盘在草堆中间,埋着黑溜溜的鼻尖在打盹。

好差的警惕性。君奉天在心底轻轻啧了一声,光天化日之下被这么多人围观困觉,居然还能睡得那么舒坦,狐狸狡狯的面子都要丢光了

君奉天眯着眼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番一团雪白的小兽,便直起身来,挥手让挤在身边的小弟子们散去。

“都看够了?看够就回观里做功课去。”

“没有看够,再让我……”一个老实的小弟子又傻头憨脑地往君奉天身边挤。

君奉天挑眉看了他一眼,小弟子后知后觉地一愣,赶紧收拾好自己和一众同伴开溜了。

等师弟师妹们伸着脑袋几步一回头地走远了,君奉天收回了远远观视的目光,便撩开衣服下摆,屈着腿蹲了下来。

跟前的白毛狐狸还是一无所知似的,柔软的小肚子随着酣甜的呼吸安稳地一起一伏,一身晶莹雪白的毛发乖顺地贴着圆润妥帖的身脊,迎着草间泄漏的光亮,细长的毛发尖颤颤得散出金黄的颜色,惹得人心痒痒地要伸手去摸。

那就摸一下吧。君奉天不动声色地左右打量了一下,悄声伸着手,就向这团毛绒雪球探去。

少年的手掌埋入雪堆中间,松软的毛发一下子将整只手没入。指腹传来温热的触感,人的心就跟着融了一小块。

就像小猫的肚子。君奉天摁着点心里一掠而过的小欣喜,在心里默默评价,面上只管一声不吭地动着手指,手法熟练地沿着毛发的纹路顺梳下来。刚刚那群弟子若是看到了这幅光景,怕是能把下巴都给惊掉了,敢情他们师兄把人支开,只是为了他一个人独享!

君奉天嘴角边上噙着点笑,摁在手上的力道轻一下重一下的,仿佛跟揉面团似的把眼前的白雪团搓圆捏扁,舍不得撤开手地撸上瘾了。在一片陶然然中,君奉天手的幅度无意间大到往狐狸肚子下揉去。一直睡得云里雾里的狐狸猛地一扬尾巴,忽地给惊动了。

君奉天心里一咯噔,缩回了手。哪知道这白毛狐狸懒懒地蹬长了四条腿,扭着慵懒的腰朝上翻了个面,更干脆地把整个肚皮袒露了出来。蜷在胸口的爪子哪有要抓人的样子,分明就是邀请——贼舒坦了,再来一点。

方才还怀抱着一点微妙歉意的君奉天,手僵顿在半空中,一时间语塞。

这狐狸怎么回事?一点都不正经。

君奉天考量着这团白毛毛眯缝着的狭长的小眼睛,它醒没醒不知道,竟倒像是在窃窃地笑了。

“睡那么沉,这是在占你便宜知道不知道?”

君奉天伸着手指拨了两下狐狸的两片云朵似的耳朵,惯常抿紧的嘴角忍不住上扬,看着那干净雪白的额头直想弹它个清醒的脑瓜崩儿,最后还是忍了这不合时宜的恶作剧之想。他肃整了一下腿间打褶的衣服,端着样子离开。只是走开了两步,又忽然回过头来,从背篼里解了两个油纸包裹的叉烧包,轻手轻脚地放到狐狸身边。

“也不能白摸你。身上只带了这个,给你吃了。”

君奉天只当这毛色稀罕的狐狸能听懂,自顾自地把东西放下了。仿佛这么一来一往,方才对这只狐狸的上下其手都变得心安理得起来。他意犹未尽地最后撸了一把狐狸颈脖间厚实的毛发,便真正退出了草堆走了。

等少年走远,草间的虫鸣声音重新响起,白毛狐狸那对乖顺趴伏的耳朵忽地竖了起来,抖了两抖。接着不紧不慢地睁开了眼,显露出果真不同于寻常狐狸的淡紫瞳色。那对好看灵巧的眼睛眨了两眨,草木清晰地映在其中,首要的一件事便是盯向了搁在跟前的两只热气腾腾的叉烧包。

“嗵”的一声,忽有一只指节白皙的手取过了包子,随即举到了一张眉清目朗的面目之前。那对晶紫的眼睛轻轻眯着,掂着油纸里的包子端详了半晌,递到嘴边咬了一口——谁能料想到,刚刚还遭君奉天低声埋汰的懒狐狸忽地变作了一个人,还是个样貌不凡的男子。起身时那肩头的白发便流利地落下来,闲散地披在身后,疏朗自在的装扮倒像个云中散仙,如果他手里啃的不是接地气十足的包子的话。

“味道还不赖嘛。”神毓逍遥不太文雅地鼓动一侧的腮帮子,对于美味的吃食毫不吝啬地发出了赞叹。他懒懒地靠着一旁的树,放远了目光,望向远处山林小径上走远的少年身影。那显眼的云纹服在枝叶掩映间忽隐忽现,背后那柄看似板重的长剑在日光下发出暗沉的金辉。

神毓逍遥了然地抬高了下巴,把目光移向对面山头上的云海道观。烟云缭绕之中,正是负剑的少年所向的目的地。

“云海道观的小道长啊。”神毓逍遥舔了舔嘴巴边上的油渍,叉烧的香气浓郁,他仍不餍足地笑了,“自己都说占了便宜,两个包子就想抵了?”

 

chapter 2

 

深山里,鸡鸣啼破天边的第一缕天光。

晨光分云,烟霭消散,渐渐显露出山腰间一方道场。往近了看,那山门处悬着一字迹翘了边角的匾,正是:云海道观。

这云海观虽然说是道观,也只是个名目不大的野道观,灰瓦白墙朴素地置在山林深处,怕被人知道似的。秋日的雾气尤其浓厚,贴着山脊缓缓流动,抚捋着山间滴翠的树林,给这座模样还算端方的道观罩上层层的纱,“云海”气势倒也算得上名正言顺。

 

十月似坚果,早霜如锡。山门槛上的刚刚嚎完一嗓子的公鸡正挺着胸脯一顿一停地踱步,身后的木门猛地被推开,紧跟着跑出几个身着云纹服饰的小道士,惊得方才还雄赳赳的它直扇翅膀扑腾到了一边。在一叠噼里啪啦的脚步声里,云海观里的小道士们或睡眼朦胧或精神抖擞,沿着漫漫山道开始了早课的训练。

君奉天随后抱着正法也迈出了山门,和煦的太阳光柔柔地投在他劲俏的肩膀上,清早的风拂过新洗的衣袖。他走出三两步就站住了,身为师兄的他只管盯梢远去的那群人晨跑就好。承着背后那一道如影随形的犀利目光,弟子们再睡不醒也得挺直了腰杆往前蹬步。只是今天这股要命的盯梢感只持续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小弟子们反倒不自在起来,迷迷蒙蒙地一回头,山门前早已经空空如也:“师兄人呢?”

好端端没了人影的君奉天,这会儿正行进在另一侧的山林里。

他平时监督师弟们修行也不是不会开小差,方才眼光一瞟,就见到不远处的林荫间一抹灵巧的白影一掠而过,尤为熟悉。君奉天当即想到了前几日盘在草堆中间的白狐狸。那乖顺柔软的触感再度在手掌心腾起,直直地挠往心尖,挑动着年轻人心底不安分的隐秘爱好。君奉天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眼见那一小撮队形散漫的晨跑队伍扎进密密匝匝的树林,望穿了眼也怕是顾不上彼此了,便一振衣袖,步履颇为轻快地,调头走往白狐狸蹿没的地方。

山径曲折着引人深入,有鸟雀在树木间婉转啁啾,灿烂的朝阳被树影分成一缕一缕的光束投入林间,轻烟似的缭绕着翠叶铺成的小道。君奉天凭着良好的方向感,又寻回那头一次见着白狐狸的地方,却没见到狐狸的影子。只有那被狐狸躺觉压过的草木,又直起了身子长回了应有的茂盛模样。

居然没跑回来么?君奉天左右张望了一下,心里不免腾起了些许遗憾。正欲折返,忽地瞅见不远的树林边上竟有人在走动。

这个山头上多的是山野人家,自然也有人跑林中来挖野菜找野味。君奉天没当回事,只是回头多看了一眼,就顿住了迈出的步伐。

那正是溪流边上,树木在空中豁开了一个口子,如同一个敞亮的天井,尤为明亮的日光从那处抛洒下来,衬得周遭的景色都暗沉下来。有人就在立在光圈的中央,赤着脚涉水而过。初升的旭光沾染上那个人洁白的发丝,靛蓝的衣袖随性挽在手肘处,露出皓白的一截手腕,溪流上跳动的日光温柔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啪嗒”一声脆响,怀里抱着的 正法直挺挺地下落,砸在脚背上。脚面上一阵激烈的钝痛,君奉天愣是抿紧了嘴巴,没让“嘶”的一声逃逸出来。

他悄声地收紧了胳膊,绷着腮帮子,几乎是屏息地看着山林深处的那个人影。

天光透过林间严密的罅隙投进来,掀开一层单薄的云雾,照在那人白得近乎反光的肌肤上。这个人侧着身体对着他,半躬着身子,像在投入地端详脚底下的淙淙溪水。一头雪融似的白发挽了一半,自在地披在一侧的肩膀上。他伸手择取低矮的野果时,束在脑后的松散发尾倏然滑落下来,君奉天也跟着心惊,差点伸出手去握那发梢上淌落的阳光。

君奉天心咚咚跳着,扶住树木的手忍不住收紧。他直觉他遇上的不是什么普通人。如果这还能说是粗野的山里人在扒石翻泥地找野味,这装束未免过于梦幻了。至少年纪轻轻的君奉天,从未见过。

那人的肩膀上披了一条大白绒狐裘围脖,华贵极了。看上去毛痒痒的,仿佛阳光的气息充盈其间,让人心甘情愿地埋进去深吸一口气。

君奉天一个晃神,赶紧收回自己岔了神跑开老远的思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仿佛一个细小的响动就能把眼前的人惊作一只白鸟飞去。君奉天敛了神思,开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捋顺了这缘由。山中无日月,仙人哪能随处可遇?即使他老头子在半山腰办了个小破道观,天天讲道修法的,诓骗仙人来院里转转蹭点香火气,君奉天也不信自己家的山头上居然能有仙人。

那便是山野的精灵?妖物?有长得那么争气的妖物吗——君奉天眼光再克制,也忍不住往“仙人”的脸上滑去。

也许是君奉天盯得久了,那“仙人”竟是似有所觉,慢条斯理地直起了腰来,都没朝这方向张望一眼,只一边拢手过头发高高束起,一边背过身信步走开。

君奉天一惊,方要张口唤住他,“你”字刚刚出口,却见那“仙人”脑袋上凭空生出一对堆雪似的白毛团,岔在半空中激灵地一抖。是耳朵,君奉天浑身一震猝然停步,再眼睁睁看着那人身后更是探出了一条蓬松尾巴——

君奉天顾不上眨眼,那方才还一身谪仙之姿的“仙人”忽然“嘭”的一声化成了一团雪白的小兽,灵巧地左右蹿腾两下,钻入了矮丛深处,招引得枝叶簌簌地洒了一地。

君奉天在原地凝滞了几秒,才猛然回过神来。这不就是前几日他碰上的小狐狸么!

不是仙人,原来是狐狸变的。

由于一厢情愿地弄错了点东西,君奉天的心近乎惊恼地飞快跳着。但心底又有一些隐秘的快意——小破锣道观里谁都不知道,他君奉天就是喜欢这种毛绒绒的东西。

 

当天的日头已经升得老高。绕着山道跑了一圈回来的小弟子,一个个在路边追打笑闹着奔回观中。还顾不得把脑门上嬉闹的汗抹干净了,就瞅见本以为不在的君师兄,正门神似的杵在山门前,吓得人一个个猛地刹住脚,赶紧装模作样肃整成一排,乖巧地排着队等待师兄的检查。

“师兄,我们绕山头两圈半,回来了。”

“好。”君奉天点了点头,并没有怀疑他们脸上过分兴奋的可疑红晕。随便摆了摆手就放他们进去了。

“师兄居然没追究?”刚玩闹了大半程的小师妹冲身边小师弟挤眉弄眼。

“不知道。”小师弟比了个“嘘”的手势,往身后那个依旧面无表情立在门口的师兄看了一眼,悄声说,“师兄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像在出神呢。”

“默云。”

身后冷不丁响起师兄的声音,小师弟就跟一截木头似的戳在了原地,共犯的小师妹一吐舌头就脚底抹油了。小师弟搜肠刮肚地编排个过得去的借口,回过来身,冲着师兄笑道:“师兄,我和小玉真的没偷懒……”

“嗯?”君奉天走到他跟前,仿佛不知其所云,应了一声,又问道,“你上观之前的本家,是做猎户营生的吧?”

“哎?”小师弟瞪大了眼睛,破天荒地的,他居然从自个儿师兄脸上看出了点罕见的难堪。

“是啊,师兄是想……?”

“你知道怎么抓狐狸吗?”

 

 

chapter 3

 

君奉天有关狐狸化人的见识都是来自话本杂说。无非是什么狐妖逮人来吸取精气神,劫色亦劫命的,也有狐仙和进京赶考的书生来一段有始无终的苦恋,再夸张一点便有狐精和小道士斗智斗勇最后双双坠入禁忌爱河的故事。

道士也能和这山野的精灵成一段好事么?

当初看没什么具体的感受,这会子重温,君奉天瞪着话本上那粗拙的人狐恋的配图,竟不觉红了耳根,烫手似的把这从师弟那收缴来的话本丢一边去了。

君奉天倒回床铺上,辛苦阖上眼,平日里诵读的修心的道法经典都成了一个个杂质般的细点,成了脑内的背景。脑子里盘旋不去的更多的竟然是白天在山林见到的那只白色的长毛精灵,甚至更具体一些,是它化作一个背影风姿超绝的仙人的模样。

不知何时坠入的混沌,萦绕在身侧的烟缕勾勒出一个大概的景致,君奉天又立身于晨光熹微的深林当中。他一个迟疑地回转过身,就吃惊地看到一直惦念不去的仙人正站在他几步开外,比头一回近得多——正有淡薄的烟云迟缓地淌动在半空中,时有时无地遮挡着彼此对立的两人。这回那仙人没有就此走开,反而伸出纤长的手腕,朝这边递过手来。那手指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头尖上有着红润的淡淡血色,远不像清冷无情的云端之物。

仙人也讲究修指甲么?君奉天犹疑片刻,伸出手将它握住,相贴的掌心传递来温厚的力道——是一双男人的手。君奉天不觉惊异,反倒是有所意料一般,即使心底有触碰到对方肢体的巨大震颤,少年人刻意地要显示自己的冷静,轻易地松了嘴要出声:“你是狐妖——”

那头紧跟着两声意外的笑,手上蓦地一使劲把君奉天拽动了。君奉天毫无防备地往前栽去,扑通一声倒伏在地。隔于两人之间的烟霭淡得极快,显露出了几乎跟君奉天脸贴脸的人的模样。狐仙儿在他身上高高挑着俊俏的眉毛,一双淡紫的眼睛在他的脸跟前放大,睫毛浓密纤长,如一潭紫汪汪的水泽里映着完整的君奉天,以及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曾与他人如此亲近的短暂惊惶。

“哎,怎么一上来就一口一个妖的,没礼貌。”那人佯装恼怒,见到君奉天震顿的眸子,随即饶有趣味地,更凑近了打量。那仍抓着少年的手紧握不放还暗自施加了点力道,逗趣一个青涩少年成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你早前可劲儿薅我毛的时候,可没那么介意我妖不妖的,还记得吧?”

少年的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一跳。

狐仙儿眼睛一亮,晃着手就要来掐他的脸:“奉天,面皮有点薄哇。这就脸红了?”

君奉天心里一个咯噔,睁圆了眼睛,诧异这白毛狐狸胡说八道的厚脸皮,更诧异他居然擅自知道了他的名字。

好在君奉天仍有一个道观继承人的基本素养,极快速地冷静下来,反手摁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瞪着眼睛与撑在自己跟前的人以眼刀针锋相对。

“你的名字。”

一来一往绝不相让,被单方面攫取了名姓的信息也像吃了亏,这索要名姓的态度也强硬得很。远不按照常的民间剧本质问“意欲何为”的方向走,倒像是蛮横地塞来一张名片帖子要求交朋友。白毛狐仙儿本翘着尾巴,期待眼前的端得一本正经的小道长喝出一声“放肆”,听了这突兀的要求,噗嗤一声:“原来是想认识我啊,小道长又为什么那么严肃呢?”

白毛狐狸仙流利的眼光装腔作势地一挑,一声调笑意味十足的“小道长”震得君奉天牙根一紧,满脑子修道人的清想活活颠倒了个,在手腕上直接岔了力道,捏着那狐狸爪子一猛劲摁下去,扭得眼前的人“嗷”的一声差点跳起来。

“等、等等,你那么大劲做什么,友好握手是这么来的吗?很痛哎!”

势态忽转,君奉天居然直接动手,这也是神毓逍遥始料未及的事情。

神毓逍遥哪料到这面相白净的小道士忽然来这么一个阴招,拗出来的狐族的造作毛病被这一嗓子嚎没了影,一身仙气都成炸开的毛,就差龇牙咧嘴地紧跟着嚷两声:“赔医药费啊!”

神毓逍遥心痛地看着他飘起了红印的手腕,眼睛都快直了。他堂堂一狐狸修行至此在人境横行这么些年,就没吃过这样的手法幼稚的皮肉的亏,还冷不丁就挨少年的瞪,他这还什么坏事都没做呢!真是好气又好笑,到底是谁睡觉前翻了一叠带“狐”的话本的?还真以为他很想见他呢!

君奉天哪管跟前这个狐狸仙儿有那么多活络心思,只看到这个方才还在装腔作势的狐仙儿,原来是个怕疼的纸老虎,面上松了一半的眉头,却还是跟了一声冷冷的“哼”,半点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一声“哼”可哼得神毓逍遥心堵。真是奇了,人家话本里的狐狸精怪入梦,都是搞什么旖旎画面,不堪入目。偏偏他神毓逍遥拐到梦里来的人就跟他当场掰起了手腕,吹胡子瞪眼一点都不客气。神毓逍遥看着眼前的小道长一双沉翠的眼睛跟点着了火似的,荧荧跳动紧咬着他不放,让他不得不反省,到底是他神毓逍遥业务水平不够,还是撞上什么剑走偏锋的收拾狐妖的办法了?

“别那么紧张,小道长,我这是江湖送温暖。”神毓逍遥提着嘴角,缓声道。

君奉天又给他的手腕拗成了另一个角度,神毓逍遥眼睛都直了。

“倒数三二一啊,撒手,否则别怪逍遥哥不客气……”

饶是神毓逍遥修养良好,这会儿也开始横眉竖目地要威吓对方。但心底却可劲儿地在后悔,没摸清小道长是个如此强硬的倔性子,怎么就贸贸然地把自己送到人跟前去了,惹得现下的情况极其滑稽。眼前的小道士只扣着他的手跟他私底下暗自较着劲,他不得不单手撑着自己,架不起丝毫的居高临下的气势,倒显得摇摇欲栽了。

“偏不放,你又要如何?”君奉天眼见着眼前这团刚刚还仙气飘飘的人正奔着撒泼打滚的势态去了。

真是踢到铁板了,神毓逍遥埋着脸笑道:“看上去细皮嫩肉的,怎么劲儿那么大。你们牛鼻子道士还真不是吃素的。”

“不仅不吃素,甚至能吃狐狸肉。”君奉天冷着声音,眼光追紧了这白毛狐狸仙儿头顶跳跃晃动的耳朵尖:“把你的名字说全了,你又是从何处来——”

神毓逍遥在心里嘀咕,他这回儿招来怎样一个不忌荤素的祖宗?贸贸然地一个抬头,碰巧撞上了君奉天的眼光,那对绿松石里蹦出来的直视的力道忽然就弱了——小道长居然一个侧头,眼光滑向了别处,连咄咄的问话都消失了半截。

神毓逍遥极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近似被灼烫到的眼神的闪避。他有些意外地望向君奉天侧过头而暴露出来的耳朵尖,那处竟然已经悄声爬上了赤红的颜色。

神毓逍遥愣了一秒,了然地笑了,眉梢都整个地弯了起来。这小道士太好玩了——原来少年人面上再强硬,心上某处轻轻一搔就立马现出少经人事的原形。

神毓逍遥相当惊喜地掂量着君奉天泄漏的破绽,趁他一个不注意,从那暂时松懈的掌中抽出了手,探向少年正起伏的胸膛,果决地将手放了上去。君奉天大惊失色,横过胳膊要挡,那里果真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仿佛随时能蹿腾出一只只手摁不住的小兽,顶撞得人仰马翻。

十分强打精神的对峙绽了一道口子,后头的惊惶就噼里啪啦地冲毁了堤坝。君奉天整个人都凝固住了。

神毓逍遥太明白了。他嘴角边上翘着微妙的笑意,以胜者的姿态,凑到君奉天耳边:“不就是一个名字的事,那就告诉你喽。”

接着更近一步,温热的气息搔上少年的纤细的脖根,那里因颤栗而起了一层细密而显眼的颗粒。

“神、毓、逍、遥——小道长,我猜你看上我了,对吗?”

 

像猝然掰碎了心底一块正混沌的晶石,君奉天浑身一震,猛地将自己抽离。再度睁眼时,圆月正欹斜在窗的角落里,抛洒着平静清冷的光。

正是月上中天。房外草虫唧唧,山里清夜偏低的气温将方才荒唐的梦境剥得干干净净。

君奉天狼狈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闷了一身热汗的自己仿佛新鲜从水里捞上来似的。他咬着牙下意识掀了被褥,目光匆匆一扫腿间的亵裤,果然……

这对向来自律坚定、自尊心要强的他还是个不小的打击——尽管这对一个正处血气方刚年纪的少年来说是极为正常的事情。忍着面颊上恼人的烫意,君奉天耐着性子收拾狼藉。毛巾擦拭过自己的颈脖,仿佛还能触到肌肤上刚刚群起的颤栗,还有那个自称神毓逍遥的白毛狐狸的恼人的气息。

这究竟是个什么……荒谬的梦啊。君奉天一阵恍惚。

再去回顾梦境,脑中的烟云忽地重新浓厚起来,梦里那个几乎是凑到跟自己鼻子碰鼻子程度的人的模样居然看不分明了,那是怎样的可恶眉目?正罗织的回想被烟云抹成了模糊的形状,倒是白毛狐狸仙儿最后的一句话还依稀可闻。君奉天轻声地、不可置信地念出他的名字:“神毓逍遥……”

像是被这几个字眼猛然烫到,那白毛狐狸没骨头似的赖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如削出光的断片闪回了眼前,君奉天再度僵硬,几乎调动一身的神经去警戒有关这个人的事物。

窗外的小虫传来尴尬的唧唧两声,君奉天鼻尖上冒了点汗,心里懊恼极了。他实在是白日里惦念多了林中遇到的白毛狐狸仙儿,这深更半夜的,尽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恼怒之下,少年一股脑地把责任都推到白毛狐狸仙儿身上:那可真不是一只什么好狐狸。君奉天狠狠地抿嘴,忿忿下床去,胡乱穿进的鞋履蹬着砖石噼啪直响,只想去屋外吹个风清醒一下。

君奉天“咣当”一声开了房门,门外的平台上月光亮堂一片,仿佛碰翻了一盆银白的水,疏影横斜间,有风簌簌起声,夜色平静得让人觉得惊扰了都是罪过。

君奉天心上的满不是滋味的火气,当即被这份清净抚平了大半,甫歇一口气,忽然警觉不远处半坡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正看着他——

君奉天猛一抬眼,只见到那草坡深邃的阴影当中,正端坐着一个白亮如反光的“雪堆”。听到开门的动静,那“雪堆”忽然松动,嚣张地展开了蓬松的尾巴——雪白晶莹得像草地上忽地绽了一小株雪松,冲着他颇为自得地在空中摆了个来回。狭长的狐狸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如优游自在的远远观视,又更像赶一场好戏似的来亲眼看看,这夜半为春情所困,以至于来院子里团团转的小道士。

那狐狸于夜色里亮起一双紫色的眼睛,如两粒小小的星子,荧荧烁烁的光辉一下子冲淡了君奉天脑海中弥漫的浓雾,恰如其分地与梦境中那对晶莹的眸子重合起来。

是神毓逍遥。

君奉天双肩陡地紧绷,一身滚烫的鲜血从脚底心升起,齐齐地往脑门上涌。纷涌的思绪万端里挑起一个答案,昭然若揭:

什么梦,什么男人,都确确实实地是这只白毛狐狸搞的鬼!

像是如愿见到了君奉天此刻脸上的震惊和恼怒的迭转轮换,那白毛狐狸忽地立了起来,轻快地抖了抖一身光亮的毛,随后更是朝着这边丢了个自得的、无比欠揍的眼神,在君奉天捋了袖子追赶过来前,一个回身,一梭白烟似的跃进了身后的草丛。

君奉天朝前追了两步,又渐渐地慢下步伐,停在了原地。他高高地仰起头,只看着草坡之后的旷野上,一片沉绿的波浪里时隐时现一个灵巧的白色浪花。月光把它的身影打磨得亮极了,折映着皎洁的光华,只身投入更远的地方。

就像精灵一样。

夜风涤荡过皎然月色,吹拂向呆愣在原地的少年的发梢,掠过他努力张开的发红的眼角。他的眼睁得有一些痛,眼眶涩得发胀。山林间的背影,梦境里的眼睛,旷野上奔走的白色精灵,漩涡似的揉搓成一团挡也挡不住的“神毓逍遥”,往他心坎上直愣愣地扑去。

胸膛间那个红疙瘩又在怦咚怦咚地撞上肋骨,一股陌生的浓郁情绪塞在胸口,让君奉天不得不奋力地张口呼吸。他长久地望着波浪般滚动的草野,那白银色的精灵消失的地方,眼神仿佛凝固。

君奉天一时间里实在说不清,那短短的一瞬间,心底腾起的气愤、遗憾和掩不住的向往,究竟混杂出了什么令人难以言说的涩味。

那是极为陌生的,又激动得足以使人浑身发颤的力量。

 

 

chapter 4

 

 

君奉天在书上读到“草木皆兵”这四个字时,眼皮又不合时宜地跳了跳。

他这几日过得实在辛苦得很。

那一晚上过去后,神毓逍遥那只狐狸没再钻进他梦里来骚扰他,自己倒落了个三天两头的夜班失眠症状。眼睛底下悬了两片黑眼圈,白受了不少师兄弟关切的询问。

这还不算完,更要命的是,不知道他的眼睛着了什么魔障,他君奉天白日里,看什么都觉得见着了某只白毛狐狸。

哪处树影旁边翻动白色的影子,他都如临大敌,直觉下一秒就会蹦出一个斗大的狐狸往他怀里扎,等他绷着神经等了半晌,才发现那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阳光照在草木间的虚影;抬头望见悠悠的云,多看两眼都觉得它挤成了一张胖鼓鼓的白色狐狸脸,促狭地望着他笑,冷不丁就会冒出一句“小道长”来。

那掐出点欠揍口气的调调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君奉天倒吸了一口气,这“草木皆兵”不就是在说他么?

他腰挺得板直,抬着下巴,干巴巴地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愣是没给旁边听讲习的小弟子看出半点他的心虚。

“二师兄!观里跑进个畜生——”小师妹“嘭”的一声推开了学堂的门,“窜得可快了,我们逮不住它,师兄快来帮忙!”

“稳重点,大惊小怪,像什么话。”君奉天低头继续翻着书页。

小师弟也紧跟着蹿进了门里,大声嚷嚷:“白毛的,好漂亮!”

君奉天眼光在气喘吁吁的小师弟身上凝了一秒,提了正法,转身奔出了门。

“师兄刚刚好像,瞪了我一眼。”小师弟摸不着头脑,“为啥呀?”

 

弟子们追赶到君奉天身边时,君奉天正从草坡上下来。他一手提着那畜生的长耳朵,长耳朵底下吊着的雪球胡乱蹬着腿。

“兔子。”君奉天面无表情,向三三两两跑过来看热闹的师兄弟们一抬手,“烤了。”

兔子扭得更惊恐了。小弟子们争抢着提着耳朵,一窝蜂轰向厨房了。

“今晚能加餐了。”小师弟紧紧跟在师兄身后,又忽然探过脑袋问,“二师兄,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有吗。”君奉天头也不回,步子迈得阔而快。

有啊有啊,小师弟心里连声答应。说实话,这几天师兄看起来一直不大高兴,现在动了一番身手,脸色却比跑出屋前的显得更加不痛快了。

小师弟的心思向来细致,撞见了好几次君奉天心不在焉的模样。他惦记着前几日师兄向他询问的莫名其妙的话,便小跑了两步,挨到师兄身边,问:“兔子肉不满意,师兄想吃的是狐狸肉?”

君奉天脚步一滞,回过头无语地看了小师弟一眼。正想开口搪塞过去,这视线又忽然越过小师弟的脑袋,投向高坡之后的深林——那里正有个份外眼熟的白发蓝衣的人,朝他使劲挥了挥手,罢了还把双手举到脑袋两边,勾着手指屈了又屈。

生动形象,大概是刚刚小道长气势汹汹捉兔子的场景,全被他看了去。

果真是无处不在,神毓逍遥。

“吃。”这句话,君奉天答得咬牙切齿。

 

君奉天尴尬地立在人声鼎沸的市集中央。

小师弟不会实际的捉狐狸本事,但热心地也给他指了路:山底下的街市上,总有商贩出售些捕猎的工具,买的时候还能讨点经验。

道士捉妖天经地义,这会儿居然要跟山头外面的门外汉来讨教经验了。只能怪那个神毓逍遥是非典型狐妖?君奉天硬着头皮穿行在集市当中,越想越不对味。

“生辰八字,富贵命相,小兄弟,测一个?”

“姻缘线,一线牵,小兄弟,了解一下?”

君奉天眉毛越皱越重,这鱼龙混杂的街市上真是什么拉皮条的神棍都有,端着点不正经东西都快怼到他脸上来了。他冷着脸接连谢绝,到后面连“不”都懒得说了。

“——祖传捕猎秘籍,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您中意的都能给您逮喽,看一看呗?”

听到这一声拖调子的吆喝,君奉天脚步忽地止住了,转身向着街道边那处简陋的摊位走去。

君奉天的目光快速地在矮桌上扫了一圈,问:“有捉狐狸的吗?”

“哟,小道长,我本家祖祖辈辈都扎在山林里,有什么是没捉过的呢。”

那“小道长”扎耳极了,君奉天怪异地一抬头,打量起正倚身在角落里的摊主,问:“道长?”

“啊哈哈,小兄弟,这身衣袍那么肃整,表情又端得那么认真。唔,背后那把是剑吧?模样这么笔挺,当然是道长了。”摊主矮着个头,推了推头上的斗笠,扬着嘴角说道,“近邻的山上就有个道观,小道长应该就是那处来的吧?果然这山间生养着的人啊,灵秀英气得,看起来就是和我们俗人大不一样。”

这小商贩话多余的话实在太多了——君奉天凝着眉头,多盯了两眼摊主嘴巴边上挤起的皱纹,正要发话,摊主随即把一本蓝皮的秘籍举到了他眼前,快要抵上鼻尖。他宝贝似的说:“小道长要的东西在这里。”

君奉天看着封皮上的斗大的“祖传捕狐秘籍”,内心一阵无语。接过来,翻开扫了两眼,顿觉不靠谱无比。

“灵吗?”

“灵!”摊主答得飞快。

君奉天挑眉看着摊主,补充说:“他不是普通狐狸。”

“灵啊!管他狐狸精啦妖怪啦,一拐一个准。”摊主对他的祖传秘籍有着莫名的自信,他倚回他的逍遥椅上,那低矮得几乎遮去眼睛的斗笠跟着主人一摇一晃,“不灵不要钱,捉不到狐狸媳妇儿你回来揍我。”

还当是来勾引他的狐狸精呢。这摊主怕也是个爱看志怪小说的主,在人狐奇缘的遐想中走得更远了一步,君奉天被这话结结实实地噎了一口。

不知怎的听了这微妙的发言,君奉天接连几天没畅快过的心情忽然亮了起来,就好像这遭真的要去捉媳妇儿似的,还势在必得。

“瞧瞧,都笑开嘴了啊。哎,我没说错吧?小道长要逮的是只漂亮狐狸吧?”

“胡闹。多少银子?”君奉天又板过脸问道。

君奉天其实也没指望这粗劣的《祖传捕狐秘籍》能帮上忙,只想赶紧堵上这开口就不着边际的小商贩的嘴,开始摸索自己的钱袋。

身后忽然一阵紧密的锣声,紧接着是杂乱的步伐声。

“哎呀,官家监察的找麻烦来了。”

摊主一伸脖子,猛地跳了起来,张着手把矮桌上的秘籍往自己的袋子里一阵胡塞,然后单手一撑桌面从里头跳了出来,抱了东西就跑。

君奉天一愣,这窝在矮桌后头的人原来身手那么敏捷。一点都不像他满脸褶子那般该是年过半百的身段。

摊主奔开了几步又猛地一个急刹,一股脑地把他的背篼塞进了君奉天怀里,火急火燎地嚷嚷:“那边竟也来人了。小道长,这些东西就——就送你了好吧!我先溜了!”

“这……”这还是个无证经营的主?

“无事无事,山高水长,你我有缘再会!”

一切发生得太快,君奉天捧着沉甸甸的背篼回不过神来。只见那个摊主灵巧地在纷杂的人群中间穿梭,忽然,人与人之间狭小的缝隙把他头顶的斗笠挤丢了——那拢在斗笠底下的头发掉了出来,跟着主人身后落了个漂亮而招摇的弧度,发丝白得在太阳光底下显出晃眼的色泽。

君奉天精神一振,这一眼竟是如此的眼熟。

只是人群纷杂,那人影一晃就没了影。君奉天弯下腰去拾刚刚混乱中掉到地上的一堆册子,指尖碰上那封面,人就僵硬了在了半途中——

《霸道道长爱上我》,《养狐二三事》……还有另一些从封面上就看起来就不怀好意的花花册子。君奉天忙不迭别过脸,眼皮一跳一跳的。

这、这到底是个怎么不正经的摊贩啊。

 

chapter 5

 

绳子,竹筐,支架,叉烧包……

君奉天打开《祖传捕狐秘籍》,趁着月光投在书页上的光亮,掐着上头细小的字眼儿,把所谓的捉狐陷阱搭好。他矮身在丛间摆弄半天,直起身捏着绳子的一端,走到一棵树后头远远地坐下了。

透过幽幽夜色,他能看到手中牵引绳隐没在丛间,像一根蓄势待发的长蛇。而长蛇直指的竹筐底下,正有一个品相饱满的叉烧包,正冒着袅袅的白色热气。过路的山野神仙都要馋哭了,不如进了那筐把它……

——什么馊主意!

君奉天只盯了两眼,脸就垮了一半,自己受不了地把眼睛移开了。

他真是信了那摊贩的邪,搭了这么一个简陋的捉狐陷阱。那大剌剌地开口敞在那里的竹筐,意图不要太明显好吗!这能沾到神毓逍遥的半根狐狸毛么?

君奉天自觉自己真是狐迷了心窍,这么滑稽的办法都敢拿出来丢人了。他心里满是对那个不靠谱的摊贩的怨怼,手上对绳索全是缠了一圈又一圈,捏紧了一端不放。仿佛这遍地飘霜的地上,再过一会儿真能印出几朵梅花瓣儿的脚印,奔着那冒气的包子去了。他便要一抽手里的绳索,像抽动悬于两人之间的红线。

那就再等等,再等等。

四野静极,银盘似的月亮悬于中天。君奉天悄声咽动喉结,拢着浸了露水的外套,只耐着性子就等那白毛狐狸仙儿再露一面。

树影打碎了月光,在头顶婆娑摇曳,少年半边额头抵着树,面目也忽明忽暗。他想着那一回他钻他梦里来,那么近的机会,他的睫毛都快扫到自己的脸上,居然没抓紧了那手让人给溜了。

暴露在深夜清寒当中的手指节骨,捱着深重的露水开始渐渐泛红。君奉天却仍感念那仅有一次的亲密接触,神毓逍遥的温度尚且留在手指上头,那是带着点青草香气的自由快活,妥帖得他肺腑生热。

只是后来的梦境,他居然不曾光顾。这几日君奉天时常一掠而过的念头,此刻在胸膛间发出轰响,震得他自己两颊发烫:近几日的心神不宁,原来是他一直有所盼望。

——便要再见一面,怎么可能让他逃掉。

 

“小道长,别睡着了,这秋天的夜里怎么好睡外头。”

君奉天的脑袋微微晃动,猛地一睁眼,就见着自己的脖子埋在一层厚实的裘毛里,莹白如雪,拢住了他大半个身子。

君奉天渐渐睁大了眼睛,小幅度的一个摆头,看到神毓逍遥托了半边下巴,蹲在他身边看他,两只毛耳朵顶着月光振了两振。

“你?”君奉天的背一下子直了,他一下子没分清是自己跌进了构想好的美梦,还是当真撞见了那个老赖在他脑海里的人。

“我说今晚去你屋外瞄了半天,没见着你呢?还真深更半夜地跑林子里来搭东西了。”

神毓逍遥又抬手把君奉天身前掉落的大裘拢紧了,忙不迭把人摁了回去:“奉天,我该说你实诚呢,还是死心眼啊。这本秘籍,我就逗你玩儿,你还真按着上面写的折腾起来了……”

君奉天一脑门子官司还没从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神毓逍遥身上整理清楚,这会儿更怪异地望向他,在那双眼睛眨巴眨巴的照看里,眉毛渐渐凝到了一块。

“秘籍?你是说——”

神毓逍遥自己举起手边的《祖传捕狐秘籍》,意意思思地遮了半边脸,声音忽然一变,转成了极为熟稔的叫卖腔:“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您中意的都……”

话还没说完,君奉天就已经忽地腾手去揪神毓逍遥身上那圈高贵的毛领子——可惜那物件这时候正盖在他自己的身上,他转而抓紧了神毓逍遥的手腕。

“那摊主果然是你!”

神毓逍遥怕挨揍,尴尬地一笑,改口:“您中意的都自己送上门来!”

这刻意强调的“中意的”三个字,着实扎得少年人神经一紧。

“你果然一直在戏弄我?”君奉天清醒得快极,那双耳赤红的臊意也紧随其后。

“哪能算戏弄呢?你看,你想抓的狐狸也出现在你跟前了。是不是你要的’捕狐’?”

神毓逍遥脸上始终挂着看破少年羞愤心思的笑意:“倒是小道长,是真的很想捉住我啊?“

“大半夜不眠不休还挨着冻,就信这么一本来历不明的粗陋秘籍来逮人……”顾及此刻正火烧火燎,带着脸面上也火烧连营的少年的自尊心,神毓逍遥的话留了一半,可那眼神简直要把话给捅穿了:还不承认你果真看上了我?

那眼尾挑着确凿笑意的眼神,有如兜头照下来的月光,君奉天的心思全被光溜溜地剥了出来,几乎无所遁形。神毓逍遥就这么笑盈盈地蹲在他身前,不闪也不避。好像守株待狐的主次统统颠倒了个,那了然一切的眼神看得少年人心底擦出斗争的火花。

到底是谁在撩拨谁,惹得谁又看上了谁。这是如何的自信又如何的大言不惭啊。

君奉天满脸通红,撑着眼皮去看眼前人那始终噙着笑意的嘴角。上头的一双明晃晃的眼睛似笑非笑,月光更给他镀上了一层透亮的水光,仿佛那眼底望出来的一切都是通透的,什么都藏不住。明明是一张文绉绉的,甚至可以说是温顺的面目,这张嘴里怎么总能蹦出些让他措手不及的话,这清朗的眉眼又为什么总能挑得他心跳加快,胸膛发紧。又是这要命的窒扼感,君奉天从咽喉里抠出一丝气:“你别再出声。”

有什么蓄势待发的力量,从鼓噪的心室突围,已悍然奔突在喉间。

“嗯?”像是没听清,神毓逍遥不知好歹地,更凑近了一步。

夜风裹挟着水汽,再次吹枝拂叶,拂开了神毓逍遥垂落在额边的一缕浅色的发梢,发丝悠荡着,搔上了君奉天的眼角。

那轻微的瘙痒感是一道惊蹿的电流,在脊柱上点燃了爆裂的礼花。君奉天猛地擒着他的手,将神毓逍遥的脸拉近,掰过他一侧的脸庞,咬上了他的嘴唇。

神毓逍遥眼前忽地光亮少了大半,只抵上少年的冰冷的鼻尖,发烫的面颊,紧接着是唇瓣间一阵刺痛。咬下去的力道有些重,神毓逍遥只觉得迎面扑来一只凶狠的小兽,唇上都给尖牙碰破了皮。

如果说梦境里那句“我猜你是看上我了”还是一句玩笑话,神毓逍遥现在能确定小道长是真的看上他了。

真是身体力行地看上他了啊。神毓逍遥瞪着眼睛,被这么一个气势汹汹的吻——更接近啃,整懵了。

当真是年轻人,下嘴没轻没重,吻得毫无章法。只剩下急于证明什么的浓重侵略意味,啃啮着他的唇齿,横行霸道。少年的乌密睫毛颤颤地扫在他的眼角边,像小鸟细密又扎人的亲吻,神毓逍遥险些被搅散了神志。捻在他下巴边缘的手指力道不知轻重,扣紧他臂膀向前倾轧而来,神毓逍遥倒到地上的一瞬,心头一震:这是要当场把自己给吃了吗。

神毓逍遥笑不出来,连连讨饶了,使了劲将人推开:“小道长、小道长,奉天!你劲儿太大了,别折腾我——好好好,你搭的那竹筐陷阱是‘小道长套狐,愿者上钩’,我来自投罗网,我自愿的!”

君奉天松开他,眼光渐渐澄明,竟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仿佛刚刚那么一遭胡乱的亲吻不是他自己做的。他试探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仿佛在有所回味。

神毓逍遥暗自一抹嘴,不得了,果真肿了。神毓逍遥哭笑不得,小道长果真是毛头小伙子,这往后的日子是不是够他受的了。

君奉天看一眼歪斜在一边嘀嘀咕咕的某狐狸,又伸手把他的脸掰到跟前,再次贴了上去。

神毓逍遥大惊失色的一瞬,君奉天快速地脱开了两人——这次,只在嘴角边沿落了轻轻的一吻。

君奉天意犹未尽地舔过嘴角,像是确认了,刚刚到嘴的是比树莓更甜的事物。

“是。我抓到你了,你现在是我的了。”

神毓逍遥还在一惊一乍君奉天的突然袭击,这么一抬眼,见着少年嘴边扬开的餍足的笑意,悄声的埋怨迅速地消散去了。

那些人狐奇缘的志怪小说真没骗人。还真能有那么一个小道士,见着他开心,自己也便开心了。

神毓逍遥支起胳膊,托着脸,笑嘻嘻地问:“那么小道长要抓我回去做什么呢?是作冬天的狐毛暖手炉,还是暖个床?还是……”

君奉天凝着眸子,语气不可推辞,只沉声道:“我全都要。”

 

chapter 6

 

群山绵远,云海沉沉地涌动,天的尽头渐渐显露出绛紫的旭日的微光。云海道观门槛上蹲着的公鸡,朝着太阳的方向,认真地扯了扯脖根,第一声破晓的啼鸣蓄势待发。

第一声“喔——”刚跑出嘴,忽然,一只手按住了大花公鸡的头,那雄亢的声音猛地折成了一声憋屈的“咕咕哒”。

“嘘嘘嘘——”

神毓逍遥忽然出现在大花公鸡的身后,蹲下身来跟它打招呼,屈腿时那腰际上忽然蹿起的酸痛让他忍不住龇牙——都是昨晚小道长“全都要”折腾出来的。

谁能想到君奉天年纪轻轻,力道倒是很足,神毓逍遥回想起来,这三百年高龄的厚脸皮都要吃不消地一红。只是面上仍是不紧不慢地对着他家的大花公鸡比了个“嘘”的手势。

大花公鸡瞪圆了眼睛,望着不知何时跑进观里的可疑的人。

神毓逍遥在它一双豆豆眼的注视下,顺势拢了衣领,掩好了脖子上那一簇一簇更为可疑的红痕,似笑非笑地说道:“鸡兄,打个商量,今早别叫唤了呗?”

也是沾了这云海道观多年灵气的大花公鸡,就像人似的困惑地一歪头。

“这个嘛……”神毓逍遥回头瞟了一眼君奉天的房间,不可多说地一咧嘴:“奉天累了一晚上,再让他多睡一会儿。”

 


End






✨遥遥和奉天生日快乐——十二月是属于你们的纪念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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